《拾碎归仓》六、寄情音

作者:萧维良         发布时间:2013/5/10 20:34:50         人气:3969次

                      《拾碎归仓》六、寄情音

                            伟大的致意

                                 ——记毛主席在天津过“5·1”节

六十年代第一春,天津人民又要庆祝一个鲜红的节日——5·1国际劳动节。

4月30日临下班。我和几个青年接到第一轻工业局机关党支部的紧急开会通知。会上布置连夜集训,说是明天有中央首长来和天津人民一起欢度节日。虽然没公开宣布是哪位中央领导来,但是,从开会时那紧张、严肃又高兴的气氛中猜想,抑或是大伙出于盼切的心愿使然,心里都又在自问:莫不是毛主席来吧?这样,又相互从兴奋的心绪上心照不宣地感染着,认定一准会是毛主席来了。

我自是兴奋不已,慌忙趁集合前的缝隙时间,从赤峰道《河北日报》旧址坐电车至东门,进了家门儿,便翻箱解包袱,找出尚未试新的双面卡中山服,焕然一新地返回机关。虽然,没有谁指定必须穿什么,更没有必要立马修饰见新,尤其就要连夜集训。可那真真是一种信仰支配下的心气儿,是一种将要接受所崇敬的领袖检阅的心理表露。这天晚上,我们为着有一个极佳的欢迎秩序,始终在极兴奋状态下排练列队、行进等科目一直近子夜。

第二天早早我又被远近的锣鼓声从半失眠状态中催醒。之后,我在列队行进的沿路所见,一辆辆解放牌大卡车载着震天动地的锣鼓声风驰而过,更多的是一拨拨高举各式彩旗,打着红色横标的工业、文教、公交、商业等各系统的集会队伍,伴着此起彼伏的口号与歌声,象涌动的海浪从四面八方向海河中心广场汇集……我的想像意愿认为,我就要和天津八百万人民一起接受毛主席检阅了。我就能够一瞻伟大领袖的神采了。不禁回想起建国后多次过“5?1”节情景。多次是守在收音机一旁,听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反复播放天津作曲家王莘的《歌唱祖国》等歌曲。等待着,等待着,上午十点钟,那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了!电波里送来齐越或夏青那浑厚的声音,报告毛主席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了……游行开始了……那万众欢呼,不就是亿万人民在领袖的旗帜下团结奋进的誓言吗;那整齐豪迈的游行队伍,不就是祖国前进不可阻挡的象征吗!而今天,毛主席就要和天津人民一起过国际劳动节,必有一种特殊意义,那就是中国人民正经历着自然灾害和某大国(苏联)施于我国的压力等原因,在中国发展史上所形成的困难时期。正是在这非常岁月里,据主席身边的人著文说,毛主席素日得意的红烧肉被自己毅然免掉,且不吃蛋,吃粗粮,与人民共度荒年。这令人看到,领袖为民、亲民,与民共度灾荒的典范。在此前后,许多媒体接连发表了毛主席在艰苦年代题写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手迹。这是动员的力量,更是战无不胜,征服一切困难的精神武器。

位于海河北岸的市中心会场,布置得热烈隆重,无数面红旗围成会场一周。这面面红旗不寻常之处在于,旗面为竖长方形,无论哪面来风,旗与旗顺风飘动,恰好遮严旗与旗的空隙,宛如一道红色屏风,给人身处完美的隔音会场之感。

正午12点55分,军乐队奏响《东方红》乐曲,五万人的会场沸腾了,掌声如雷,欢呼震天……啊!我真真如愿,真是毛主席出现在主席台上,我浸沉在无比幸福之中。领袖离下边的群众很近很近。我在群众中,我清楚看到了,看到了主席那伟岸的身躯,看到了那可亲可敬的笑容。我目不转睛敬视主席从台中走向台的一端,又从一端走向另一端,在缩短着与群众的距离。同时,他用右手脱下帽子,挥动着向群众致意。还为着腾出两手以便鼓掌答谢群众的欢呼,便把帽子夹在腋下。立时,主席这一平民生活细节,便在我的印象库里如铭如铸地定格成永恒。我想,那动作一定会收入群众,连同在场的中共河北省委书记处书记、省长刘子厚、天津市委第一书记万晓塘等省市党政领导,以及劳动模范萧德训、张士珍、刘长福等的仰目之中。那动作,是那么随意,那么自然,那么普通。然而,这普通,是从伟大中诞生的普通,又以普通的方式向群众致意,分明是蕴含极不普通的伟大致意呀!




                              冬天里的誓言

冬,在我经历的岁岁年年中,旧时的冬,就是残酷,就是漫长的似无尽头的煎熬,如今的冬天,颇如一页好看的书,倏忽间,两指一翻便进入一个明媚的季节。然而,富足的生活更容易将本应铭刻肺腑的记忆掩没在舒舒服服的时间逝去中……

我怀念1948年那个冬。

那年冬,我正在离家三里多地的刘各庄念私塾。每天天不亮摸黑起来,揣一块冻得硬硬的熟白薯当午饭,就顶着冷似刀割的西北风去上学。忽有一天放学归来,就见小村一下子火热起来,各家各户都驻上了解放军。村里男女老少顿感身在冬中,热在心中。我更是时常带着伙房的解放军四处买萝卜。其实,自入冬前,解放大军就神兵天降,浩浩荡荡穿过临近小村向南开进。听老师说,这是解放战争有决定意义的最后一役———平津战役,在实施围困、解放古城北平的战略部署。

往日,一家家土屋上袅袅炊烟唤醒太阳时分,我差不多总要看到穆家酒店前宽绰的场院上那段残墙下,有三五位穿着空心破棉袄的老爷爷,揣着手跺着脚晒暖,在他们身边是井沿上的结冰,放眼是老槐树的枯枝,不远处时有飞落在冻土上的麻雀,在警醒地觅食……。眼下穆家酒店前的场院,已为军号和歌声唤醒,已为大战前的紧张训练注满生气,特别是场院里备放着攻城的云梯、担架,尤其招眼的是并排放置着好几口棺木。无疑这是要打硬仗为视死如归的英雄准备的吉宿处。自然此后众所周之,天津、北京,两种作战方式两种战局结果。但是和平的愿望,须以打的准备为基础。事实作证,天津打的速胜,成为北京和平解放的一个决定性外因。而正是为打备下的在往昔被视作不吉利的尤物,却使乡亲们看到子弟兵为解放古都北平下的决心。从而成为暖在乡亲心里的一把火,并一时成为无声的动员令。

我感受这一动员令的特殊力量,是在村里各家各户扛着木料,抬着门板支援子弟兵挖战壕、筑工事时,唯东头一户郑姓的村民,舍不得卸下大门、二门两副门板,只拆下栅栏门上的圆木交出去。可巧,转天他家刚满周岁的娃子早起穿衣裳时猛地狂哭不止。岂料,隆冬中在娃子的连脚裤里竟会爬进一只大青蝎子。这在此前只得眼瞧着娃子挨疼。而这时,住在他家的解放军一个班长闻知,不容分说抱起娃子一溜烟地去了卫生连……。确切地说解放军的救护,解除了郑家三代人的疼痛。偶然事件,必然的救护,使郑家感动万分,便有了献出最舍不得的所有门板的故事。

我看到,解放北平前夜,穆家场院里的那一排棺木,叫人们懂得了什么是为国为民的牺牲精神。更使认识到那是向冬宣战的誓言,是为着春天的温馨,是为着如春晖般的温馨常驻的宣言。

想想,我们今天不是已在享用冬天里的誓言所赢得的温馨吗!

冬天里的誓言,永远是激励我拥抱春天、为春之温馨而奋进的响鞭!




                                五角星灯照天红

灯,是光明的使者,灯,是夜幕下倾洒的碎金。闹灯古来年年有,留在我记忆里极富舒心欢乐、祥和安泰的闹灯,最是北平解放后第一个正月十五。

我的家乡距古城北平仅有十几里,说不上很远,正因交通不发达仍是个闭塞小村,可自打进驻围困北平的解放大军和随后军民同庆胜利,共过大年的锣鼓,把小村敲得火热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声冲九霄;高跷会,踩着“十步贤”铜锣腰鼓的节拍,扭得人人心花怒放。这年正月十五闹灯,源头在民俗,更庆祝解放,而闹得与往年火热在驻军。准确说驻军在年前就做准备,过了年解放军连队就着手扎起各式灯笼,其中最多的要算有象征人民政权的红色五角星灯。灯笼上大多写着“军民一家亲”、“军民鱼水情”等等实在话。应该说这一年闹灯,是从解放军扎灯笼开始的。我和寒假中的一伙学伴,也商量学着解放军各自做了一个五角星灯笼。不过,我的不敢拿出来,不是灯笼做的欠精欠美,而是怕爷爷见着责骂,更怕挨一顿棍起棍落。因为我扎灯笼的高粱秸杆是待来年换“嚼骨”的生存资本,还有用于连接秸秆的竹签是毁了一个夏天要用的竹帘得来的。爷爷一辈子贫苦度日,养成了惜物近于吝啬的品性,连别人扔的一个罐头盒都要捡回来留做装菜籽用。我却因为做“玩物”而毁坏东西岂能饶得?

灯笼在爷爷眼里视为不足一顾的“玩物”是因为家乡过灯节多不以灯笼为标志。所谓闹灯,就是散“灯花———把毛头纸裁叠成约两寸长,两分宽的多层纸条,再把纸条两端对撮起来,上端为“捻”下边为“座”,再经素油润过,燃“捻”为灯。这种灯花在正月十五灯节时,家家都做,家境富裕的做得很多。灯节正日入夜时分,从各自家里开始,把点燃的灯花放在地上,再用筷子搛起一只,借刚放在地上正燃着的那只点燃又一只,如此每只间隔尺许距离,一个一个点燃下去,一直伸延到当街大道,点燃的长长串串灯花,经微风吹过,宛若一条条火龙,从高处观望亦如九天银河落凡,十分壮观。

然而,这“散灯花”的习俗爷爷顾虑带有迷信色彩。所以担心解放军不兴这个。所以倒觉得挂个灯笼是个新兴之举。于是也想想在栅栏门上挂个灯笼时兴时兴。我忙说,那不要遭踏秸秆,不是还留着卖钱吗?爷爷认为如今解放,穷人翻身有了地种,谁还指着秸秆解穷啊,他对我说,你要有本事也糊个灯笼,写上“毛主席的队伍是庄稼汉的大恩人”,让咱家也进步进步……我便急忙跑进西耳房提出我那红色五角星灯笼……

这一年,正月十五当晚,农家户免去了“散灯花”习俗,在一户户农家小院,挂起了各式各样灯笼,而五角星灯笼居多。这家那家点燃的灯笼,照的满天通红。这灯辉里,有军爱民为小村注入的文明血液;这灯辉里,有民拥军的滚滚浓情。




                                 萝卜花寄情

向阳的水泥窗台,本是花盆的领地,可在我家,年迈的母亲说是图个素净,看着利索,所以只在寒凝大地的冬日,才在正中放一个比海碗大一圈的莲花形粗瓷盆,倒入清水,浸泡一只最普通,最廉价的卞萝卜(又叫汗萝卜)。卞萝卜便在水盆里滋芽,长叶,迎着春节抽莛,绽开一嘟噜一嘟噜的宛若碎金子般的小黄花,确也为屋里平添了几分素雅,且成为我家第一个报春的使者。

母亲生前喜爱浸泡卞萝卜生花,据说是从那件祖传莲花形粗瓷盆传到她手上开始的。我母亲一辈子不喜栽花弄草。过年夜,他接过婆婆给的石榴花也只是插在头上应景一下。她常说一天价抱柴禾烧火,养猪喂鸡的,没功夫显摆。自然浸泡卞萝卜生花也说不上有哪番情趣。后来我知道,她是对故去的祖父寄托怀念之情才善此一举的。

母亲常对我们说起外祖父。说他是一位可敬的园田里手,得外号“萝卜刘”。每年西瓜拉秧时,种“瓜茬萝卜”。老人所种青萝卜享誉乡里。此外,还种有心里美萝卜、钻地白萝卜、也有身披红袍的卞萝卜。每年,赶在头伏下种,“菜三儿,菜三儿”外祖父在三天后看到菜苗出土,之后,便是操劳间苗,浇园,拿虫;拿虫时,先掐一段葱叶,把虫装进葱叶里,一起埋掉,一直到霜降前起菜。萝卜需窖藏,入窖前,要拧下萝卜缨,用贝壳挖去一层芽,以防在窖里因湿度、温度适宜疯长,而糠了心。萝卜窖安在一个背风地方,掘地三尺许,萝卜分层码好,一层萝卜一层土,最上面加厚土层,再覆盖棒秸或柴草以保温防冻。待到腊月时节,便挑进城里,一声“萝卜赛梨”,换回应时年货。而卞萝卜抗虫坏能力强,收成大,尤是能够在来年青黄不接的春天里当粮充饥,维持全家生活。

外祖父种萝卜都是自己用“萝卜栽子”(母子)结籽做种。大约每年春初,老人就把窖藏萝卜遴选硕大、周正的各种萝卜做“萝卜栽子”,分畦栽下,任其去接受土地的滋养,以繁衍后代。“萝卜栽子”长到半人多高开花,金黄一片,招蜂引蝶,是田园景观最佳季节。接着便是农家孜孜以求的收获了。打下的萝卜籽,三里五乡的种菜人都愿意出大价钱登门求购。这是外祖父赖以支撑全家生活的又一笔收入。也常有穷人家想要“萝卜刘”的菜籽又掏不出钱来,老人便抓一把,找块纸一包白送,说“快拿去种,别误了节气。”事后,家里人问要菜籽的人是谁,老人没这回事一般说:“不认识呀!”于是,招来全家的埋怨,把过苦日子的缘由摊在终年辛苦的老人身上……

母亲年年浸泡卞萝卜生花,到了1960年节粮度荒时,竟踅不来一个卞萝卜。那时吃蔬菜都是凭本供应,我们五口之家,过春节时,也只买了一小棵白菜的三分之一(当时大白菜是切开卖的)。拿回家仅可切成碎丝像冲芫荽汤一样,熬一锅酱油白菜汤,一人一碗当佐饭的菜喝。我出于安抚母亲的孝心,从乡下一朋友嘴里淘换来一个瘦弱委屈的卞萝卜,母亲欣喜若狂。可惜,这个卞萝卜浸泡到正要窜莛打包时,母亲病重不起,想吃虾皮卞萝卜馅饺子。于是,我没敢征得母亲的同意,悄悄从莲花形粗瓷盆里取出来,剁成馅,满足了他一辈子最后一点小小要求。这一年可算是我们家没有浸泡萝卜生花的空白年。此虽非大事,可总留在记忆里久磨不掉。

而今,莲花形粗瓷盆传给了我,浸泡一个卞萝卜生花,自然是唾手可得之事。这是因为国家政治清明,改革春风吹得农家乐,城市居民菜篮子便丰足起来,卞萝卜又成为菜市场上极普通,极廉价之物。我想,待到莲花形粗瓷盆传到我儿子或是我儿子的儿子时,他们或许还将保留浸泡一个卞萝卜生花的情思和意趣,但是,他们能理解我讲述的这些事吗?




                             夏夜的艾绳

童年时,每到夏天,我便跟着老太太(曾祖母)到野地沟坡、田埂去割野艾。新割下的野艾鲜枝鲜叶,叶上挂一层绒毛,流溢出清新的苦香,经晒蔫后成绵软状,老太太就一根根砸劈拧成艾绳,野艾便成夜晚驱蚊利器。

每晚进入露夜,暑热稍退,我便跟着大人到碧空下的场院歇凉,地上铺一令破旧的苇席,旁边便是点燃艾绳冒着的袅袅青烟。这,简直就是蚊子眼里的“烽火台”,只得远远地嗡嗡唱着哀歌,不敢向人们凑前。

我便躺在老太太身边,眼睛数着碧空如洗夜幕上的银钉,耳朵听着老人漫声细语地讲那鹊桥上的牛郎织女的传说……这是多么美好温馨的夏夜呀!

一年又一年,我在老太太重复割艾,晒艾,搓艾绳的操劳中成长着,开始进学堂,念“人之初”了,而老太太却在那一年最酷热的秋后,正是蚊子最猖狂的时候,老太太搓完最后一根艾绳,耗尽了最后一点余热,告别了人世。

此后,每一个不眠夏夜,我总是默默怀念疼我爱我的老太太,和她搓的艾绳。




                              嫩嫩的香椿芽

春天扶绿了柳梢时,也正是嫩嫩的香椿芽上市时。那天我逛菜市场,首见地摊上摆着一篮子香椿芽,惊喜中不及问价,忙取了一小捆在手。这稍带嫩绿的褐色香椿芽,无须嗅辨真伪,便可认定确是香椿而非貌似香椿的臭樗佯装。虽索价贵了点,但那是因市场尚不多见,物以稀为贵,又分明是冲着中意者的赏识而定的。我自不吝破费,便携着这春之馈赠,心满意足回家。于是,就有了我得意的香椿芽拌芝麻酱过水面的午餐。如此,多年来,除疯狂割资本主义尾巴那年,没顾得或说没摸着香椿芽,亏待了自己。其余,大都年年似应景式地要尝尝香椿拌芝麻酱过水面,接受春的恩泽,品味大地赋予。

记得幼时,旧历年一过,爷爷总要把粗大的手伸进破躺柜,摸那已告无多的玉米粒,盘算着如何而熬过春寒,度过春愁。且舒心中似又有几分恐惧地叹道:春天来了!我趁爷爷高兴时便问“春天从哪来呀?”爷爷指了指外院的一棵香椿树说:“是从香椿树尖上走来的!”

我顺着他指向看到,光秃秃茶碗口粗孑孓独立一棵香椿树,也不高,每一短短的分杈上各扣着一个鸡蛋壳。爷爷告诉我,再过几天,香椿在春风里滋芽,就会装满鸡蛋壳,摘下来,,是一团嫩嫩的香椿芽,经开水略一烫,鲜香四溢,格外冲人嗅觉,惹人青睐……

想来,我一直把嫩嫩的香椿芽,视为春的使者,新的一年又至,其报春的主题是,市场越加改革开放,拥有香椿树的私有者,无须担惊受怕,把头天采摘下来的香椿,堂堂正正作为绿色商品出售。所以,嫩嫩的香椿芽,市场所见量越加充足,价钱越加适中。我便多买了一些,准备用盐腌过,存储起来,好在一年四季里,想什么时候吃,无须踅摸,伸手可得,又方便又稀缺。我谓,留住春韵。




                            正是落花枣红时

正是落花枣儿羞红时节,我的远房四叔从老家捎来一篮马牙枣,特别说到:“这枣可不是你家那两棵树上的。可惜那两棵树疯枝了。”我惊问缘故。四叔神秘地说:“树,也有灵性啊!”

想起早先,推开我家栅栏门,迎面便是两颗过房高的枣树。听爷爷说两颗枣树从爷爷的爷爷那辈就一岁一枯荣奉献着酥脆、甘甜的马牙枣,随后,枣树又属于爷爷的不下种的庄稼。爷爷下地干活回来总爱仰望着枣树吧嗒旱烟,心里升腾着期盼;期盼着枣树为他穷苦的的日子解一分宽心。

枣收成好时,晒红了房顶,不过,那么多的枣除了过年蒸糕时见几个,所有都锁在东耳房的破躺柜里,等到来年青黄不接时,驮到孙河镇集上换成薯干,赖以充当全家过活的嚼股。我虽然摸不着吃,可挂枣时,就由不得爷爷了,抽冷子我就捅俩嚼嚼。让爷爷撞见了,倒也不斥骂,只嗔怪地问:“好吃吗?嚼木头疙瘩似的。”

家乡解放的前一年,金黄细碎的枣花放香时,风清日朗,那枣挂得一嘟噜一嘟噜的,压颤了枝。爷爷悄没声地跟家里人说:“听说朱、毛快打过来了,连百年老树也在抖精神哪!”两棵枣树上的青疙瘩渐渐变大变白变粉……向阳晒背的枣,像将出阁的妹子搽了胭脂的脸蛋,嚼在嘴里,也越甜越酥脆了,也就越逗我馋了。可我在树下一仰脸,准会有爷爷的眼睛追过来……。偶尔,爷爷从兜里掏出三两个大风摇下的虫包(枣),递到我手里,还要嘱咐:“树上的不许动,要等八月十五给兔儿爷上过供才轮到人吃呢!”于是,我只有盼那月圆之夜到来,想象桂树下捣药的玉兔享受大马牙枣的欢愉……

忽一日,我一觉醒来,两颗树上的枣一个都没有了,满树蜡质的叶子也显得稀疏破碎了。我疑惑中想起往年秋凉了,枣树叶子掉光了,可高高的枣树枯枝上,总还要剩三五个透红透红的枣,像小红灯笼一样高高挂在树尖,仿佛骄傲地显摆它的存在,诱我在树下等;等风把它刮下来。这等得焦急和渴盼,是融进了极大的耐心和乐趣。

我忙问爷爷,才知道,卖了两颗树的枣,抓回了六付汤药,救了隔墙教书的邢先生一条命。当时邢先生已经昏烧了好几天,人眼看就不行了,一位串村锯祸的听说,给出了个祖传秘方。可一家人眼瞧着药方,掏不出一个买药钱钱。爷爷一辈子为生计流泪,也受不得别人的眼泪,况且是教自家三辈人的邢先生。便仰头看了看两颗枣树,说:“先救命吧!”

此后好多年,说起这事来,爷爷还因为没在树上给孙子留下几个枣而红眼圈呢……

我重提往事,四叔沉下脸来,告诉我眼下庄子上不拿枣当“救命丸”了。他叹了口气说:“这不,你侄子忙跑运输,说没工夫管枣了,就把两课枣树的枣卖给了收枣贩子。”他叙说,枣贩子打枣时,隔墙邢家五岁闺女捡了三个枣玩。玩得正高兴,枣贩子见了历言说,枣是他花钱买定的云云。几句话说得孩子哇地一声哭了,正巧邢家小子———孩子她爹推着摩托进来。三句话过后,邢从腰包里抻出三张十元票,拽在枣贩子脚下,说:“够了吗?”待枣贩子收枣时,邢端着茶杯站在院子里,对枣贩子:“这位哥们儿看见了吗?落在我家院子里的枣……想要,一张大团结一个!”枣贩子兄弟长兄弟短陪着好话,又拉着树主帮助说情,邢家小子百般不依,也不给老邻面子,竟然把落在邢家院里的鲜灵灵的大马牙枣,扫罢扫罢,撮了两簸箕———这一个个都曾是有恩于邢家的救命丸。只两手一扬,都到进了猪圈……

转年,两课枣树一个枣没挂。问农科所,说是可能打枣时伤了枝。四叔压低了声音:“叫我说,树,也有灵性……”




                                    救 生 菜

我要说的救生菜,并非植物学上的命名,也不是古今典籍上的称谓,只算独家杜撰。其实就是报纸上不时有人著文恭维的马齿苋,荠菜,以及曾为穷人在青黄不接季节,充当果腹之物的刺儿菜,等等野菜。而我为什么有违约定俗成,偏偏如此称呼是救命菜?

答:皆因我先前吃野菜吃怵了,对野菜说不上有什么好感,可野菜终归有恩于我。是野菜在历史的艰难岁月,以自家精魂慷慨地化为我血液中的一部分,我应该报以感谢。

那是中华民族处于黎明前作为黑暗时期,在一个刚刚脱下破棉袄的春寒里,我第一次跟着曾祖母到漫山野地里去挖野菜,可并非如周作人先生笔下所描述的那样浪漫情景,说什么“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寻找,是一种有趣的游戏……”云云。而切切是因为祖父忧心忡忡,他将茧手伸向那贴有“黄金万两”的祖传躺柜,须猫腰才能触到一点玉米粒。于是,竟无情地宣布在这夜短天长的春三月里,每天两顿饭也改为一顿干一顿稀了,再后来,竟把一家人生存寄于希望野菜的救援上。正是出于这样的无奈,才挖野菜,吃野菜。

在初春咋暖还寒的北风里,我跟着曾祖母挎着粪箕子,于旷野开洼里低着头,两眼在脚步周遭寻找。虽说比在野山寻老参容易,可须得拿出寻老参的力气,不惜一棵菜一弯腰的辛苦,方有收获。实在不是有趣的游戏。

弄进家来的“救生菜”多是刺儿菜。这种野菜嚼在嘴里虽绵软中有芒刺感,但比马齿苋少清性味,比荠菜少苦味。起先家里是拿刺儿菜熬棒子面粥以充填饥肠,后来用棒子面、稗糠掺野菜蒸“刺猬头”,再后来,就大锅清水煮刺儿菜,放点腌咸菜的卤,成碗地往肚里装。嘴里只觉得芒刺在扎,淡而野性味刺激感官,不想下嚥,直想吐。有一次我那刚娶进门的婶子吃野菜吃的脸青肿,就埋怨挖野菜的曾祖母老人,说是野菜里混进了毒棵,又说把毒蛇爬过的野菜弄家来了。因此招来一堆埋怨,惹得老人曾暗自流泪。

当然,野菜有功无过。过在国衰民穷;穷在当政。但是,如今政策使国富民强了,而在我想来,若要肯定野菜的历史功绩时,也并不能改变野菜口感味道,并非媒体上不时有文章恭维的那样清香爽口———当然,人家不过是说说,也没有强求谁当白面馒头去享用。可刺激我的衰弱神经,一听说或看到“野菜”二字,我就不由得回味起当年野菜在嘴里打转转,难于下咽的苦涩,怎么也砸摸不出清香爽口的味道来。

曾祖母是续弦进这家们的,生下女儿时,正是曾祖父已故前妻因产后遗子周岁,老人可怜没妈的男孩,就舍下亲生女,把奶汁喂了男孩。到了晚年,吃她奶的亲生儿纵是孝子,也只是有心无奈,再赶上春荒,更是连块净面饽饽摸不着吃,也只好用野菜维持残年。

闹日本那年,全国解放前,中华民族处于黎明前黑暗时期,我都有过这样吃野菜的经历。野菜在济世活人,仿佛也在以一种特有的方式教我认识什么是灾难之苦,和如何摆脱苦境的启蒙教育。




                              蝈蝈声声唤童心

又是一年溽热至,正是听蝈蝈唱夏时。大肚子蝈蝈作为从山乡走入闹市的歌手,又在我家阳台的绿色一角振翅亮相。那“蝈蝈蝈……”清脆鸣叫伴我读书写字,也唤起我孩提时期逮蝈蝈、养蝈蝈的甜甜苦苦的记忆。

我小时候特喜爱养蝈蝈,可我生活的京北一带,蝈蝈并不多,偶而听到蝈蝈叫,便应声魂飞,什么都不顾了。有一回,我牵着牲口拉墒,竟让牲口走进苗垅里,踩坏了玉米苗,惹怒了叔叔。他说不打哑巴畜类,便将手里的鞭子抽在我身上,扫在我嘴巴上的鞭稍致使我半边脸红肿,结痂后“麻花”形的伤痕多日不退。这事很叫我领教了庄稼人惜庄稼的情感。

此后,再不敢干活时迷恋蝈蝈,只好待歇晌时,顶着毒热的太阳钻进青纱帐,奔着蝈蝈叫声寻觅落处。要是见蝈蝈落在玉米穗上,就脱下露了脚趾的十纳帮鞋,两手各一只合着去捂。蝈蝈要是凭着绿色保护融入豆棵或拉拉秧的绿流里,就很难逮着,常因此沮丧而返。要是逮着一个;全须全尾又是浑身碧绿个儿小翅儿大,叫起来定是声长且脆。那兴头简直是忘乎所以,任家里人怎么数落也不在乎。

夏天喂蝈蝈的美食属倭瓜花。有一天大清早,我趁太阳还没露脸,掐了一朵带露水的倭瓜花,可不知为什么,挨了叔叔狠狠一巴掌。是曾祖母护着我,说我掐的是做瓜的实花,那还不该挨打。又告诉我,喂蝈蝈要拿不结瓜的谎花。她说:“谎花开时也是多瓣金黄,挺受瞧,可开过不留什么;实花就不一样,虽说没有什么特别的,那花,可算是为做好事许下的愿,花开过顶着萎花的倭瓜就一天天长大……”

而今,我已进入花甲之岁,可喜爱蝈蝈的童心不泯。那蝈蝈声声唤起的旧事,许多都模糊淡忘了,唯曾祖母老人那分明有着明晰哲理的实花和谎花之说,言犹在耳,细节如昨。且在我一生中,一直成为鞭策我诚实做人的座右铭。




                                 祭 财 神

旧时正月初二祭财神,是民间过年的一个重要程式。记得每年初二在家乡京北一带,窗户纸刚发白,井沿上就有水桶碰井帮的响动了——— 这是接财神的开始。家家男人起得格外早,忙着挑回一担水,舀出一碗供在“增福财神”的纸码前面,烧香,放炮竹,这算把财神接回来了。然后才抱柴禾烧火煮饺子。这是有钱人家。穷人呢?早起,挑水,祭财神形式相同。只是锅里煮的不一定是白面饺子。大都是弄顿“煮饽饽”——— 用白玉米面掺榆树皮磨得面——— 起粘合作用,包成大饺子也就不错了。这种吃食呈褐色,稍一凉,搁在嘴里发挺,再加上缺油少肉,说不上好吃,只不过应个“初二饺子”的名罢了。

我们村东赵铁头家,是属于连“煮饽饽”也吃不上的一家。男人赵铁头凭扛长活赚“嚼股”。媳妇操家,却因穷敬神,是“天地三界十八佛诸神”的虔诚信徒,尤其把苦日子“翻筲”(即由穷变富)寄托在财神爷上。所以,从“灶王爷”一上天,就叮嘱男人:“我说,咱家老是受穷,挨饿,准是慢待了财神爷,赶到了初二,说什么你也得早早挑担水回来,听见了吗?”

“我不信那个!”铁头好倔,“你要再供那财神,我不连你一块填茅厕才怪呢,不信你等着!”

转眼到了正月初二,正是应该男人上井沿挑水的时候。铁头一如历年,还在财主家的马棚里给骡马拌天亮前一顿草料呢。做女人的不能上井,怕冲了财神,在家里干着急,只得对着财神码烧高香。她刚把焚好的高香插在烧泥香炉里,就听栅栏门外踢托踢托脚步声,是铁头吃饭来了,她赶紧把财神码连同“兴家立业财源主;治国安邦福禄神”财神对,还有烧泥香炉都放进破躺柜里,又慌忙把烙羔子放在锅屉上。等她去盖柜盖的工夫,狗便趁她一时离开,从锅里叼起烙羔子往外跑。铁头看了撒丫子就追了,终没追回来。铁头想这净米净面过年东西让狗给吃了,就追着媳妇不饶。媳妇一直跑到村西娘家,还隔着窗户纸说:“都怨你不敬财神,活该破财!”

“屁话,我不扛活,财神爷管饭?”铁头嚷道。

正在这时,有人慌慌张张地叫铁头,说他家着火了。铁头赶回去一看,才知道火是从躺柜里的财神码引燃起来的,两间草房烧露了天,只在泥水里扒出一个烧泥香炉……

土改时,赵铁头当了农会主任,土改后过第一个年,铁头跟媳妇说:“我说家里的,你怎不祭财神哪?

媳妇瞪了铁头一眼:“去,财神爷势利眼,不救穷人,共产党才救穷人翻了身!”




                                除夕夜“翻筲”

旧时,在老家北京过年,那烦琐诸事,差不多都与祭神有关。“翻筲”便是祭神祈福的一种不可少的形式。

除夕夜,三星儿移近中天,院当中摆好供桌,桌上焚点香烛,供奉着打红点儿的头箩麦馒头,香油炸的 炸盒,素馅儿饺子,膜拜仪式之后,在阖家吃饺子之前,便由我爷爷神态庄严地把正房檐下早已准备好的一只反放着的水筲翻正过来,谓之“翻筲”。寓意吉言把受穷的命运翻过来。

如此年复一年,我爷爷以老当家的资格“翻筲”。年年翻筲,年年盼翻筲,年年难翻筲,倒是把爷爷翻得驼背如弓,老脸堆皱,一辈子受穷,没吃过几根直溜黄瓜,可他敬神如在,翻筲如初,把能过上好日子的希冀全寄托在大年三十夜的祭神“翻筲”能显灵上。

记得那一年,时逢新婶子过门儿,本是娶媳妇加过年,喜中有庆,更是阖家欢乐,但只因为新人不懂得婆家“翻筲”的筲是放在屋檐下,尽想显个殷勤,便觉得挺干净的院子里的显眼处倒放着只水筲怪难看,就随手给挪开了。待爷爷怀着撞大运一般的兴奋去筲翻时,却不见了筲。这可不得了。吵,怕不吉利,骂,公爹对儿媳张不开嘴,只急得原地转磨磨,两手颤抖不止。弄得全家都没兴致吃这顿三十儿饺子。而且,在此后的一年里,家里家外,春累秋忙,场上场下,稍有不顺,爷爷就唉声叹气,责怨是过年夜没有“翻筲”把求助的心愿禀告下界的天地三界十八佛诸神所致。

解放后,我这扛长活出身的爷爷政治上翻了身,能吃上饱饭了,但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仍时有锅底下的没有锅里头的。虽然说过年不再干那“翻筲”的痴举了,可这穷过渡终没有来得及过渡到经济上彻底翻筲便谢世了。

而今,爷爷魂游冥府,不可能知道他的儿孙们在改革开放的年月里,拴了马车跑起运输,后又用积蓄置了辆“大解放”,只为三里五乡运输盖房的砖瓦灰石等土建材料,就忙得没时闲,也就有不竭的大进项。昔年爷爷求神不得的翻筲过好日子的渴望,真真切切由党的富民政策给翻筲了。




                             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

                                      ——回忆跟叔父写春联

春节将至,华夏大地上,引人兴奋的火炽春联就要染红千家万户。春联上,那寄托着吉祥福祉,抒发着美好祝愿的诗言骈文,又将为新春佳节平添了几分浓烈的喜庆。此时此刻,少时跟着叔父写春联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那时,每逢腊月根上,母亲,婶子要顶着星星抱着辗棍磨面蒸年糕,叔父便叫着我跟她写对联。我研墨,他裁纸。然后,他执笔,我充当镇尺。叔父脾气暴,弄不好便遭呵斥。可那一年,他裁好纸,却把笔递给我,威严地说:“今年写对子是你的事。”我忐忑地接过笔,眼前红纸似虎在卧。叔父催道:“写呀,老看别人写,一辈子也不敢下笔。”于是,我的手哆嗦着,竟在红纸上留下鸡屎一滩。我心想,一顿臭骂算是躲不过了,然而,叔父却异常平静地鼓励说:“稳住了,别怕,像写大仿一样……”而且,他真的把我写的这第一幅丑作贴到二门两侧。正月里每有亲戚来拜年,他还炫耀地说“这是我侄子的处女作,见笑!”这年我十三岁,也便是家里每年春节的对联都由我写的开始。

不过,必须补充说,唯有那套马车上贴的车马对仍由叔父亲自命笔。他说:“大车要云走四方,正月还要套车接老少姑奶奶住家来,车上的对子也是脸面,说不上还会碰上哪位喜好评说的舞文弄墨的人,万不能叫人轻看了。”他说的郑重,而对联的词多少年来,一律是“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他每写好,还要后退两步欣赏似的端详半天。他告诉我车马对也有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的,但那好像像是借车马影射人品长短的。他说:“人马出门在外,要求个路上顺当,平安。所以,多少年来,民间还是多见写‘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足见家里人,行路人对路上安全寄托的瞩望。

之后,待我书法功夫渐深,并为叔父认可,允许写车马对时,我已告别故乡进津学徒了,而哪行路人企盼之词连同跟叔父写春联的情景一直刻在我的心里。




                                 酸不溜丢喝豆汁

说来可怪,我走进天津食品街,看那五花八门的各式食品、小吃,一应甜的咸的,荤的素的都没叫我嘴馋。这大概缘于在逝去的岁月走过东西南北,对曾有过的饕餮或尝过的东西淡薄了兴味,更重要的是改革开放酿造了富裕,肚子不亏之故。而真真地想喝的

却是一碗酸不溜丢的热豆汁儿。这似乎跟大观园里的娇姐吃腻了山珍海味竟要吃一顿白米粥就酱萝卜差不多。遗憾的是寻无他处,而且越是吃不到嘴的东西,越是思之流涎,想念不已。

豆汁,这开源于京都的风味小吃,是许多人熟知,其具有开胃,降低胆固醇之医效,得意这口的人,品着那酸中带甜的口感,其乐淘淘。不能够接受其滋味者,敢说是馊粥一般,不敢问津。而我对豆汁从孩提到如今雪染双鬓,均属情有独钟一族。

小时候,跟着大人逛北京隆福寺,不喝上一碗豆汁,就像花钱进戏园子没看到精彩高潮一样,能连累得对别的什么都没兴致。之后,读文学作品,又从老舍先生写北京的文字里看到有关对豆汁的描写,倍感亲切,并屡屡唤起对豆汁的向往。《骆驼祥子》中就写道:“豆汁摊上,咸菜鲜丽像朵大花,尖端上摆着焦红的辣椒。”所说的咸菜,就是切得细如粉丝的水腌疙瘩头,盛在直径尺半的青花瓷陶瓷盘里,有二尺多高,摆在铺着白布的长形座案一头,煞是素雅,洁净和壮观。

年岁渐长,稍懂社会,我便观察到从喝豆汁者吃的咸菜上也能分辨出贫富之别来。那洋车夫、拉驴赶脚的,多是像我一样,或是我跟他们一般。一碗豆汁端上来,一寸碟疙头丝,喜辣味的要点辣油,不够吃热情的掌柜还可以再给点。就着自带干粮一吃,混个肚子不空,完活。而另外的人虽无羞于在这五方杂处之地落坐,端起的也是豆汁一碗,吃的是芝麻烧饼,可咸菜却是点名要的甜酱萝卜或酱黄瓜,或八宝小菜。无疑,这类人囊中不瘦,明显看出贫富差异。当然,还有高此一筹的,由“使唤人”把豆汁打回家去慢慢滋润者。这事,自然不能用半个世纪之后的话说,“喝个豆汁儿,就个咸菜,还在乎什么贫富?”

不!那时社会腐败,民不聊生。甭说乡间在青黄不接的春寒里,就是平素过着有锅底下的,没有锅上边的日子的人家,可谓举目皆见。在城市里,凭流汗养家糊口的劳动者,喝碗豆汁不止是满足嘴头稀罕,更为果腹,哪掏得出闲钱抛在讲究佐餐小菜上?

解放后,我在天津“三不管”多次喝过豆汁。那豆汁摊儿,与北京隆福寺的摊儿格局相仿,铺排略逊,那窄窄的长条板凳却一般无二,食客坐上去难说舒服。那用意似乎就是为的不让你久坐。豆汁端上来须速战速决,因为不仅越坐越累,还因为身后还有豆汁迷在流涎等候呢。这,不又见豆汁的磁力吗!




                              我们邻居之间

窗户纸刚发白,我母亲就穿衣起床,我说:“妈,您干嘛这么早起来?”

“缝纫组那几个姐妹可积极哪,我趁他们没来,先帮她们做做卫生。”正说着,就听楼梯咯噔咯噔直响,她接着说:“你看,起晚了不是,人家都来了。”他忙掀起窗帘向外看。一看不是来上班的人,是南屋的贺婶去上斑,她就大着嗓门说:“是她贺婶呀,今个干活可别忘了给孩子喂奶!”

“忘不了,放心吧!大娘。”贺婶的嗓音。

她俩说得这么亲热,我一听,真奇怪,就问:“妈,您不是跟贺婶闹别扭,半年不说话了吗?”

“你贺婶不是参加街道缝纫组了吗,听说人家开会时,区委书记还跟她们讲话那。倒是在外边锻炼锻炼心开窍。星期二那天,她找到我又是认错,又是陪不是,说的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说起贺婶主动向我妈认错,也确实应该的。

我妈六十二岁了,手脚可挺勤快。我和我爱人每天上班,他老人家在家总是把桌子擦得亮亮的,地也扫的干干净净,跟我们院别家比起来,我们家真算得上是卫生模范,可就是我们住的这儿楼上,整个走廊摆满了一堆堆煤球,还有东一个西一个的煤球炉,把走道挤得窄窄的不说,光是不卫生,我妈就看不下去,虽说他一天不断打扫,可是这个大杂院大大小小的孩子六七个,你刚打扫利落了,一会,孩子们就把煤球踢得满世界都是。为这事,我妈可没少生气,她跟贺婶不说话,也是为这个。

有一天,我妈对贺婶说:“柱子他妈,晚上叮嘱孩子几句,别叫他没干没净地乱踢,弄得走廊不卫生不是。”

“是我叫他们踢得吗?他要懂那人事,就不叫孩子了!”贺婶气哼哼地说。

我妈一片热心,倒换回一肚子冷语,她干咽了两口唾沫,说:“得得……”扭走开了。

打这时候起,走廊上的卫生情况,我妈就不管了。可他一见哪不卫生,只是阴沉着脸,撅着嘴干生气。有时候,我就说:“妈,您看贺婶怀着孕,还得抱着孩子上街卖菜,您就操点心,给帮把手,赶以后您要买什么,他也会给您带来,您也省事。”

“我不用你出主意。”我妈的口气很硬。我想主要错处不在我妈方面,我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后来,贺婶第一个把孩子送进托儿所,自己参加了街道缝纫组,穿戴也利索干净了,办事也不像先前那样鼠肚鸡肠了,我妈就羡慕地探问道:“他贺婶,照我这样的老骨头,缝纫组还要不?”

“大娘,听街道主任说,在咱这院子里也要办一个缝纫组,那您就管卫生,不出门就上班,多好!”

胡同里挂起了五颜六色的彩旗。人们的心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走廊上,煤球炉子不见了,并排摆着六台缝纫机。随着东方高高升起的太阳,每天,妇女们哼着歌,高高兴兴来上班。我妈虽然不上班,可看着走向社会的新工人,打心里高兴,看着她自己擦洗得干干静静的走廊,她,任劳任怨地笑了。




                                  烟癖记事

天津玻璃工业史上,有一位杰出的磨刻艺人,专事在晶白、套料玻璃器皿上展现美学价值。上世纪五十年代年代初,他曾在玻璃茶具上,再现现代派绘画大师毕加索为世界和平大会创作的《和平鸽》。他就是闻名津沽的磨刻艺人藏志荣。然而,很少人知道他还是个烟癖。

藏志荣,原名藏耀华,河北安州人,十二岁拜师手艺人朱明阳门下,学得超群的技能。因此,有人描述他的娴熟技艺,说他干活时,只须两手不停,两眼可以闭上打盹,待睁开眼时,手里的活便出现松竹梅岁寒三友,鱼虫鸟飞游百现,栩栩如生,令人喜爱。应该说,这是对其技艺的肯定,并非全然写真。因为藏志荣在干活时一向全神贯注,甭说打盹,就是两手停下片刻,这位嗜烟成癖者,也不偷闲喷云吐雾过烟瘾,他说“干活时,抽支烟在我手上耽误不了什么,可我是手艺人,赢人的是活儿,不是摆谱儿,干活时,叼根烟好看吗?”

有一回,一位同行旧友来访,知道藏志荣喜烟,见面先点上一支烟敬上。而藏志荣在岗位上,凭他的威望,甭说抽支烟,就是举杯一醉,旁者也不好干预,可藏志荣没接烟,他说“干活时叼着烟让人小瞧。”来访者听了尴尬地也干紧掐灭了烟……

1958年,藏志荣调到天津第二玻璃厂。我是办公室干部,更是目睹这位烟癖少有手里不点着烟的时候。每每开会,他是未曾开会,先掏出烟盒儿放在沙发扶手上。当时,厂里正在安装第一台百孔铂铑坩埚拉丝机,北京建工部领导,外单位来厂取经的极为频繁。会议桌上总是备有高级招待烟。而嗜烟成癖的藏厂长,绝无伸手解馋的时候,而仍是一支支从自己的烟盒里取“烟斗”、“大婴孩”点燃……

国家三年困难时期,香烟凭票供应,藏志荣嗜烟受到限制,甚至没到发薪的日子,手里就是攥着烟票也变不来烟。因为他经济拮据,虽说工资不菲,可他孩子多,妇人没有工作。所以临近发薪的日子,常常是烟盒空了,口袋也瘪了。在这时“扛刀”不过,便向保管招待烟的我借公家烟。我拿出一盒凭介绍信买来的“恒大”递给他。他刻不容缓赶紧撕开烟盒抽出一支,点着,深深地吸一口,转身又去开会。有一次,又向我借烟:“萧啊,借我点烟吧!”我拿出一盒“双猫牌”高级烟递给他。他接过去在手里掂了半天,又还给我,说:“还来‘恒大’吧!”我告诉他没有“恒大”了。他说“双猫牌”凭票不供应,没法还你。说着,无奈地转身要走,可有瞥见我柜子的瓷盘里还有待客剩下的散烟,便说:“那就先借我一支吧。”我便捏给了他几支。他只拿了一支,点上,吸了一口,看了看烟的牌子,说“还是高级烟哪!”

说来,作为一厂之主的藏志荣向保管烟的干部借烟,还烟并非大节,可让我看到一个共产党员在公物面前所表现的“手莫伸”的高尚克制力。直到二十年后的1984年,我为撰写《天津玻璃工业史》,前去采访已经退休的藏志荣时,他在闲聊时还带着几分歉疚地说:“我还欠你一支高级烟没还呢!”说完,我们两人都笑了,笑那逝去岁月留下的苦涩。




                               黎明前的悲歌

世界博览会中国厅里,古色古香的文物架上陈列着两件令许多国家同行和参观者叫绝的玻璃套料花瓶,高约80公分。晶白的瓶体上外罩葡萄紫色套料,花纹细腻,硬楞硬角,显得十分富丽、庄重、典雅,具有中华民族特色的古朴美,对称美。另有几件尺寸不一的果盘,套料均为宝蓝色。这些凝结着中国手艺人丰富智慧和高超技能的磨刻制品,都出自一位何氏师傅与他带领下的一班年轻人之手。据说何氏其人的师傅的师傅姓罗,至今,罗师傅的名字少有人知,但他的外号——— 铜锣,仍时常挂在许多人嘴上。这不禁叫我想起几年前撰写玻璃工业史时,曾有一份材料记载有铜锣学艺求师一段往事,从而知道铜锣的师傅姓姜,明阳。现将这份材料稍加整理面世。

第一次 初见

那是日本侵华战争爆发的前一年,。我尊煤铺掌柜嘱咐到多明料器厂去收取一笔煤款。进了柜房屁股没坐定,就听一声连一声挨打的哭叫声。我悄悄问过,便知这打人的人就是磨花能匠姜明阳。

料器厂里学徒挨打是常事。可这回打的不是为赚碗饭饱腹来学徒的寒家子弟,他打的是大掌柜郭云山的掌上明珠。所以,人们惊骇地望着院角上那间座北朝南的小黑屋,为姜明阳师傅打人捏一把汗,可谁也不敢上前去劝。

突然,一个矮个中年汉子噌噌急步向小黑屋走去。此人外号铜锣,是当初招姜明阳从关外入津的第一人,而且,为姜明阳诸事跑前跑后,很受姜名阳信任和喜爱。此刻他来解围最合适,可快走进小黑屋猛下子止步,仿佛再往前走回触电一样,反而,又后退两步,才柔声道:“姜师傅,您歇歇手,消消气,别跟孩子一般见识,甭看……”

屋里静了静,发出话来:“相好的,别害怕,离开这儿,我一样吃香喝辣的。我有手艺,走到哪儿都是凭两肩膀扛一个脑袋赚钱吃饭……”之后,又是竹片在肉体上发威溅起的惨叫上……

铜锣干愣在那里,无可奈何地直搓手,他不敢上前一步,也不肯就此退下。显然,那小黑屋对所有的人都是禁区。起初,曾传言说姓姜的在里边施法术,几下子就能弄出个活儿来,拿去,随便到哪家公馆,甭费劲就能换回半洋面袋现大洋回来。日久天长,经有识者点破,那里就是姜明阳凭手艺每月稳拿六十块现大洋的所在,自然也成了令人垂涎的地方。

就在姜明阳入津不久,郭云山把铜罗叫到跟前:“他舅,长点志气,把姓姜的那两下子弄到手,那本事就是鸡鸭鱼肉,就是白米白面,懂吗?”

铜锣点点头,问:“你们不是有协约吗?姜师傅只耍手艺,不传别人。”

“废物!”郭云山斥道。一把拉过铜锣咬了一阵耳朵。从此,铜锣在姜明阳的眼前更是殷勤百倍,近乎异常。有一天,铜锣拉着姜明阳进了南市口的全聚德,三杯山西老窖,缩短了两人的感情距离,话说得十分投机。铜锣忽然垂首道:“姜师傅,您瞧,我也是手艺人,一天赚不了两壶醋钱,可您凭两只手,要什么来什么……”

姜明阳说:“你别跟我装蒜,你姐夫是大掌柜,能苦了你?”

“姜师傅,您别提他了,自我姐姐死了,他郭云山就续弦了,只听娘们儿的话,我成了老太太的鼻涕——— 甩了。”铜锣气愤地说,“我早晚离开郭云山这混蛋。不瞒您说,我就是希望您把我拉进小黑屋,亮两手,算您收下我这徒弟……”

姜明阳听说要他收徒弟,手一抖,夹起来的酱牛肉掉下来,眼前的酒顿觉没了味。冷脸一愣怔,正眼直直地看着对方。

铜锣继续说:“如果日后有一天,我跟您学个一星半点,算咱师徒有缘,拉出把子人另起锅灶,您就是老当家的……您要是不乐意,我姓罗的远走苏杭,决不在这九河下梢抢您饭碗。”

姜明阳平静地点点头,把手伸进怀里。铜锣以为在掏什么绝活,真地要亮给自己看,便忙起身满酒,眼珠不错神地盯着面前这能赚钱的活神仙,以至把酒斟流了一桌子。但见姜明阳掏出的是几块银元。先拿起一块当啷一声扔在桌上,说:“今天这顿我候了。”跟着把其余的几块推到铜锣跟前:“这是我谢你的,这半年你为我跑前跑后不容易。”说完,起身告辞。弄得铜锣愣怔怔地直着两眼看着姜明阳头也不回地离去。从此不敢向姜明阳提学手艺的事。

铜锣又听姜明阳噼啪一阵发泄,便哭腔地哀求说:“姜师傅,饶了他吧,他是实在无意进您的屋……看在掌柜的面上。”这句话到像给火上加了油。噼啪声又起,他打的就是给掌柜看的。

这时,账房李先生匆匆走来,离小黑屋老远止步,告诉姜明阳柜房里有客人等着。

“转告他,改日来,这会儿没工夫。”

“姜师傅,客人刚下火车,说是刚从关外来的。”

这最后一句话,产生了神奇效应,啪的一声竹片落地,那挨打的孩子随着一股机油味混杂着香烟浓雾一起挤出屋,一瘸一拐地跑了。

稍定,姜明阳走出小黑屋。他全然是戏台上的英雄好汉在出场亮相。我第一次仰慕那细高身材,硬线条长方脸型,大方而布局匀称的五官。身着本白对襟小褂,青布裤,脚蹬半新圆口千层底便鞋。虽说余怒未消,但那神态仍充溢着大睿大智,蕴含着火一样的精力,显得异常机敏,潇洒,一派风华正茂的手艺人的风采。

我望着他,他急步向柜房走去……


第二次 相识

我再次见到姜明阳时,他已离开多明料器厂两年了,成了河东新开办的德记料器厂的副经理。见面后,我问他那次打郭云山的儿子没出什么事吧?他告诉我:“他们不敢怎样我。我有手艺,我拍屁股一走,他们就算丢了聚宝盆。手艺可不是虚的,那天我揍了郭云山的儿子,末了他郭云山还得陪着我在柜房里吃小灶,你说看不起手艺行吗?”

我问:“那您是因为什么离开多明的?”

他说,那天从关外来找他的是他的师兄弟冯万德。因为东三省日本卡的厉害,煤碱封了,料器厂干不下去了,是想来天津干。

饭桌上,冯万德连连哀求说:“你大哥我是有难处才来找你的,是求兄弟来拉一把。你如今混整了,可不能看着大哥挨饿。”

姜明阳说:“得,大哥,别说荐外的话,你用多少,兄弟手里不够去柜上支,我有手艺;手艺就是钱,多明巴不得我欠他的,他好占着我这人。”

“不是这个意思。”冯万德微微摇摇头,嘬了口酒,把一块五香酱牛肉送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说:“说来,我也是为兄弟你,凭你的手艺赚了钱不假,可终究是寄人篱下,我的打算是戳个自己的———”他用筷子在空中画了个圈,“到那时,你做股东当经理,那不就成了从天上下界的活神仙了吗!”……

姜明阳对我说:“我为人讲义气敢为朋友两肋插刀,再说我图的不也是人往高处走吗!”

当年,姜明阳父亲在松花江上撒网捕鱼遇风沉船。姜明阳连尸首都没见着,就为养活瞎眼的母亲进了一家外国人开办得料器厂当童工。他连做梦都想着学一手本事儿赚大钱,能让母亲这辈子也吃块香饽饽。可那年月,手艺人越多,手艺越不值钱,有谁愿意担当他的师傅,诚心教他手艺呢!可姜明阳在师父面前不会偷懒,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师傅打夜作要吃夜宵,因为送夜宵要走一条窄胡同。据说胡同里闹鬼,谁要打着灯笼走进胡同,那灯笼会自个扑一下子灭了,让你走着走着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说得有眉有眼,所以,别的学徒的都不敢去。姜明阳胆儿大,实在说,不是胆儿大,是为伺候师傅赢得好感,学一身手艺。所以,每天夜里为师傅跑腿送夜宵。一扎脚几年,竟借着接近师傅偷得了本事儿。

恰巧这一年,一个山东济南府师傅要返里奔丧。活儿多,掌柜的不给假。正着急时,姜明阳点着一支烟递过去说:“师傅,要是您抬举我,替我说句好话,我干您的活,替您回老家。”之后,一试活,掌柜的满意,师傅登程回了济南,可再回来时,工钱落了一半,而姜明阳的工钱涨了一半。姜明阳左思右想对不起那济南师傅。恰巧由关内来了一个假扮打鼓的,实际是来招收手艺人的。于是,姜明阳偷着跟随打鼓的来了天津。这,假扮打鼓的就是铜锣。

姜明阳离开多明为冯万德筹办德记料器厂,托人买地盘时,铜锣主动找上门来帮忙。铜锣说“姜师傅,您这步棋走对了,好汉不赚有数的钱,虽说您在多明赚了不少,可买卖是人家的,还不是落个小驴推磨吗?”

姜明阳感到碰上铜锣这位知音的帮手,甭提多高兴了,马上掏出一叠钱拍在铜锣的手心上,说:“我拜托了,这———留你应酬用。”

三天后,铜锣回话:地盘已觅妥,愿卖愿租听便。跟着,干活的人也物色八九,先来几位大炉师傅忙着备料盘炉,其余手艺人说开缸干活时就到。

姜明阳欣喜地谢过,又抓住铜锣的手连说:“多亏了你帮忙,多亏你成全……”

大炉盘好后铜锣又赶上门来催着投料,并用责备的口气说:“早一天干活就早一天有进项,耽误一天,就耗费一天。”口气虽欠恭,姜明阳倒觉着这是贴己者之言,喜的就是这实在劲,要的就是这股热心肠,便说:“我是在等你的话,怕那边的人不能按时到。”

铜锣一拍大腿:“人,板上钉钉。”

第二天,秋阳宜人,正是料器厂开工的好季节。

德记的工房里,火光腾腾,料早已续齐,预定开工干活的时间将到,诸般顺利,只待来人。

开工前临时搭的蓆棚里,摆了五桌酒席,是酬谢煤栈,耐火店,以及领头的,吹活师傅等头面人,以求日后有个照应。

姜明阳踌躇满志陪着冯万德往返席间满酒,布菜。听着冯万德向席间客人介绍自己的帮办之功,更是喜在眉睫,藏笑心里。只是为吹活师傅备下的一桌,一个也没到,便越来越叫他心焦生火,起了疑心,眼总是往外瞟,突然,他的视线里,出现了多明料器厂账房李先生,便赶着迎上去。

李先生说是铜锣打发他前来传个话,预定的吹活儿师傅一个也来不了啦。原因是铜锣招的人都是多明的,郭掌柜闻知此事臭骂了一顿铜锣,咬定不放人。

姜明阳一听,立马大汗珠从脑门上往下滚,两脚发软只顾原地转磨磨,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他这硬汉子驾不住冷不防打来一拳。如此,冯万德倾囊的积蓄要化成灰。他想到,这事一砸,将一辈子对不起招他合作的老朋友。

姜明阳走到冯万德跟前,似安慰地说:“大哥,你先照应点诸位,我去见郭云山,把事情挑明了,拉他的人不是我们的主意,我们绝对无心拆他,请他给个面,先把几缸料干出来……事情好商量。”临走,他又对冯万德说:“你放心,看在我为他赚了八万紫金上,怎么说,也能给他个帮衬。”

李先生点头称对,说:“这干活的师傅来不来都在掌柜的一句话,姜师傅辛苦一趟,好好商量商量,不难……”

话没说完,唰一下子,眼前一片黑,是强化治安停电。只有六个缸位的熔炉在黑暗中发出愤怒的火焰,使人仿佛看到了世界的一点亮光。


第三次 夜谈

一个掌灯的晚上,我听说姜明阳被日本兵打折了腿,前去看他。

姜明阳的腿刚拆下石膏出院,走路架着单拐,脸色腊黄,和先前在柜房所见风采照人的耍手艺者扮若两人。他见了我先是一笑,之后,指给我坐在一个贴有“黄金万两”的旧木柜上。他看看我,叹口气道:“唉,人这一辈子啊!”

“当初您不跟冯万德出来,在多明稳拿稳吃多自在,不会出这事。”我本是在安慰他,不料勾起对方的伤感,他无神的两眼望了望窗外布满寒星的夜空,说:“奔的不是人往高处走吗!可我没想到他冯万德翻脸不认人,卸磨杀驴,……”姜明阳说着,两手摁了摁放在木板铺上的拐,想要站起来,但终于没有抬起屁股,继续说:“不是你记得,徳记开工摆席那天晚上,李先生来吗?”

我说:“是,那天您跟去了”

于是,姜明阳告诉我,他当夜见着了郭云山,郭云山爽快地答应吹活师傅可以马上如数过去,但必须挽留姜师傅在多明再呆六个月为条件。姜明阳明白这是要摘他的“通灵宝玉”,便婉转地讨价还价:“让我教手艺,行,只是这手艺上的玩艺岂能三天两早上学会,这样,我在留多明一年,再给你磨个够,赚个痛快,至于带徒弟,我这人干是内行,教是外行……”

郭云山一阵冷笑:“我知道姜师傅怀有侠肝义胆,是敢为朋友两肋插刀之辈……,可这人要是不去,你可就……”郭云山背过脸去,走了俩圈,再说,你日后成了大老板,不会再凭手艺卖力气发财了,你还护着你那两下子有什么用,何不拉个晚生,也留个后,是不?……

姜明阳一脑子火直往上冲,一听这软中带硬的话便站起来:“郭掌柜,这您就不必费心了,人,我自去找……”说着便挪脚往外走。

恰在这时,铜锣一脚买进来:“姜师傅,您等一等,容我进一言。都怨我这废物没把事办好。可你都到这份上了,那儿开着缸,耗着煤,您就是再找来人,得等到驴年马月,况且———”铜锣用斜眼踅了踅郭云山。其时,郭云山早已不在屋里了。于是,放低声音说:“况且,那老东西放出话,叫人在德记门口候着,凡是要到德记干活的,到多明来给发加倍的响钱,他的底儿厚,您闹得过他?”

姜明阳听了,愣怔怔站在那里儿,内心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如蝉脱壳变样,似蚕蜕变为蛹,终于无奈收下了铜锣,拿绝技成全了德记没有胎死腹中,把几缸料崴出来,完成了煤油灯罩、大青酱瓶等预定的活儿。活儿变成沉甸甸的资金,总算没让冯万德的资本付诸东流,且得以有了往前奔的主心骨,随后半年,德记干得模有样,稳住了阵脚。

转年雨季,天津沥水成灾,好多同行炉坑进水干不了活,唯有德记地处高岗占了香甜,要货的都挤到德记来。德记眼看一天天发起来,源料碱不够用,急得冯万德吃不香睡不安,对姜明阳说,他得出去碰碰。姜明阳长臂一挡:“要去,我去。日本眼皮底下找碱可是迎风救火———冒险的差事。”不幸言中,姜明阳从一大早出去,跑了几家同行厂,倒是借到了两包碱。他雇了辆排子车往回运。车到地道外,被两个日本宪兵拦住,几句伊里哇啦,锃亮的刺刀挑开了碱包,白沙沙的碱面水一样往外流。姜明阳本能地扑过去想护住,不料,日本刺刀又是一戳一挑,姜明阳右手五指齐刷刷掉了仨,雪白的碱面上殷红一片。姜明阳一时没觉得疼,竟全身趴在了碱包上。日本兵用枪托子在姜明阳身上乱捣,他动了动,哼叽了几声,想起身没有爬起来,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昏醒过来时,是在警察署的水泥地上。随后冯万德花了一百块大头具了保,姜明阳这才被赎了回来。


第四次 悲悼

日本投降后,我们煤业货源吃紧,无望的形势逼着我回乡种地,临走前去跟郭云山打个招呼。进了柜房屁股没坐稳,就听铜锣喜悲参半地嚷着进来对我说:“我正要打发人去找你,你还不知道吧,我师父自杀了!”

铜锣说姜明阳喝了三氧化二铁(一种在玻璃器皿上喷金的物质)。说着拉我站起来:“走,陪我一趟,我得见他一面,他好歹做了我师父!”

我到姜家时,姜明阳已入殓装进一口薄薄的柳木棺材里,为避讳日照月蚀,棺材上应景地搭了一令破席头,棺材前长明灯下,孤单地摆放着一碟素炸卷圈。家里人说,姜师傅服毒那天起得格外早,打来了豆浆,买来素炸卷圈。他打几天前就想吃素炸卷圈,可这天买回来一个也没吃,只装了一肚子委屈子走了。

那是姜明阳挨了日本宪兵打了以后,爬不起炕时,他听说冯万德贪图大利,放着找上门来的活儿不应,专干日本的军用活儿。姜明阳在家里呆不住了,拄着拐,一步一身汗地找到厂里,他想说服冯万德:“大哥,咱是中国人,他小日本欺负到咱头上了,说什么也不能灭着良心给他干活!”

冯万德说:“咱开工厂的,以赚钱为能,别的咱管不了。这年月物价大抬头,良心大减价,谁顾得了谁呀,你说是不是?”

“你要干,应该先问问它———”姜明阳把单柺往八仙桌上一横,“问问它答应不答应。”

冯万德说:“它不答应,可它也不管饭,这也是个理吧?你说呢?”

姜明阳欠了欠身,颤颤地扶住横在桌上的单柺,就势一扫,桌上的茶壶茶碗,连同账本,一股脑地滚落在地。

冯万德毫不恼怒地弯腰捡起账本,肘腕又把算盘碰翻在地,摔了个散架,算珠狼狈地滚落四处……

姜明阳愤愤地向门口走去,复转身道:“如今你混整了,腰杆硬了,用不着我了,你撒泡尿照照,你打东北来找我那天,你是这样洋气样吗?”

冯万德不温不火:“看你说哪儿去了,我哪有资格跟你洋气,是这世道不容人……难哪!”

“到什么时候也要凭良心赚钱,记住自个是中国人”

“你说的不错。”冯万德叹口气,“可如今这日本人的活儿要是不干了……你不干,还有人干,钱让人赚了去,我们眼瞧着人家往嘴里填好东西,就算有良心?”

“我姜明阳把话说在头里,德记有我一天在,小日本的活儿就甭想在这干!”

冯万德忙陪着笑说:“你的话我从,我从!”

姜明阳从厂里回到家,气累缠身,一直躺了好几天。忽然,他接到冯万德打发人送来一捆金圆券,他这才缓了一口气。心说冯万德还算是义气人。早晨喝了碗面茶,也愿意下地走走了。可他万没想到,冯万德随后坐着胶皮车也赶到了。进门便问:“我派人送来的钱收到了?”姜明阳点点头。接着就听冯万德说“我还得跟你商量,这日本的活儿怕是推不掉了,可我又怕兄弟你担着嫌疑,这样———”话停顿了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说“这黑锅不能让你背,所以先把钱送来,包括红利……至于保你走出警察署的花销,就都记在哥哥身上了———日后德记再出什么事,就不再叫兄弟吃挂落了……你呢,不妨用这笔钱独自开个磨花作坊,大约敷用。”

姜明阳挣扎着站起身:“你,你……这是把我撵出来了,这,你……”

“兄弟你多想了,凭咱俩……怎能呢!只是这年月……”冯万德和善地说,“咱哥俩谁跟谁,不在一起,也是亲如手足,我仅是为你考虑,也是对当初你拉我那把的恩报,啊,我是永世不忘,永世……

姜明阳回转身,取出那綑金圆券分文未动,狠狠地拽在冯万德脚下……

时局越来越坏,姜明阳的日子也一天天穷困下去,多明的回头饭是不能吃了,就是回去,郭云山也不会再用六十块现大洋雇用一个缺少三个指头的废物了,况且,多明也在苟延残喘,朝不保夕。再说,乱世之际,又有多少闲情逸致去置买价值昂贵的不能充饥饱腹的摆设呢!他想,有的人要到日本留下的德永硝子厂赚碗饭吃。他又不肯,随后《新星报》上说德永硝子厂已被国民党接收大员勾结汉奸拆毁变卖一空。碰到的都是死胡同。他沮丧地摸着光秃秃的断指,哀叹不已。无奈在河东十字街摆了一个烟摊,每日里,把一盒盒金枪、老刀、大婴孩等中下等烟卷拆开包,一支支地卖给过往行人。此刻昔日带有神奇色彩的手一艺人,眼下成了最无能,最不为人瞩目的潦倒者了。

回到家里,他又变成另外一个人,稍不如意,就骂人,就拍桌子摔碗。最初,那曾红极一时的唱单弦的女人疑心他有外遇,后来他终于在枕边讲出了被德记撵出一事,他只听女人骂了一句“白活”,便留给他一个隔着花布的背脊,再没有了声音了。再后来,他知道妻子熬不过,曾找冯万德借过钱。钱是拿到手了,可那是受了冯万德欺身的代价呀!但他没有问罪,没有发怒,他觉得自己愧是一个男子汉,不能给女人赚钱,让女人活得像个样。认定这是自己逼使女人才做出不该做的事。自此,每日收烟摊回到家,穷,愁,怒,烦,愤,像一条五毒俱全的蛇在紧紧地缠绕着他。

死前的那天晚上,他凄楚而可怜地对妻子说,他想吃一碗虾皮咸饭。饭端上桌吃到嘴里时,他嫌没炝锅,说是吃到嘴里光有腥味。

妻子顶撞说:“炝锅呀,没有葱,你给葱钱了吗?没钱还想吃有味的,你就将就点吧!”

姜明阳听着,拿起的筷子的手发颤,嘴唇动了动,终没吐出一句还言的话,便慢慢把筷子撂下,把碗往前推了推,一头躺下蒙头便睡……

转天,一个阴沉的早晨,家里人知道时,姜明阳身上紫青,已经冰凉了。海河边上,望海楼下,一小块净土托着一代天才艺匠,向着路人,向着长空,向着那即将逝去的寒夜……

姜明阳死后三七忌日那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隆隆炮火报道了天津解放。他虽没有眼见那五星红旗在海河岸上猎猎飘扬,但他终究在天津九河下梢这块风水宝地上埋下令人惊羡的技艺种子。




                           磨笔不懈收成甜

听说兆通好友要将多年所写文章汇集成书,我一则为喜,再则当贺。为什么?

这,或许是惺惺惜惺惺,自己作为业余作者对同为作者的好友能在几十年里,一面完成本职工作,一面不懈地坚持写作,并有不菲的文字收获,实属不易。

说来许多人也许不甚理解。如兆通与我之辈,在文革前那时,搞文学创作,常被一些把握职业命运的人视为“不务正业”。虽然领导讲话、报纸上大块文章都在呼吁扶持和肯定业余创作活动,但具体到了一个单位往往就走了样。所以为避免“不务正业”之尴尬,就得力求加倍干好本职工作。那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下班铃响后,必须在单位里继续一会哪怕坐在一起闲聊,也不能抬脚就回家,否则要被指责为“落后”、“事业心不强”。因此在人格上受到冷待,在政治上抬不起头,影响入团入党,再加上当时“学习”、“开会”频繁,以及休息日劳动等等,所谓业余创作的业余时间,还有多少是属于自己的呢?况且回到家还要忙一些家务活。多是待孩子睡下后,才能提笔耕作,所以很多时候“业余”的概念就是“灯下”的意思。回想1958年,我在秦皇岛学习管道技术,为时半年,同去的别人在节假日便去山海关、北戴河游玩,我却要趁人走屋空的一时清净忙于写作。兆通和我之辈的业余作者不就是这样日日月月坚持几十的业余写作的吗!然而,磨笔不懈收成甜也是一条铁定的规律,想是兆通友一定会有深刻切身的体会。

兆通友写作收成中,有相当多的数量的新闻通讯文字。这不仅是我们许多业余作者起步磨笔之途径,这不仅是业余作者参与新闻媒体需要而投入自己责任的一部分。同时,也一定程度上不得不为之举——这怎么理解?有哪一业余作者不渴望自己有厚重的创作出手,然而,除了作者创作才能、生活经历、艺术修养的局限,还有一个被“吃谁向着谁”的绳索牵着的问题,你既有一手写作能力,就得首先为本“庙”效劳,接受本“庙”主持意在自我张扬出力,于是便有了“豆腐块”生产。兆通友创作的文学部分尽管笔触欠广欠厚,但兆通友日积月累的新闻通讯写作成果却是其写作收成中不可小觑的一部分。因为这里不仅有他采访的艰辛和思索的劳神,更为那一时期那一时代留下了社会心音。且能使人看出兆通友以始终不渝精神不厌屑碎反映生活的责任,甚至于病中仍不惜在写作上投掷生命。

还有就是我与兆通友有多年的相识。若从文字上相识就更早,及至后来,我们在同行业公司工作,开会、打交道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而成就我们心心相印的功劳,应归功于文学架起的桥樑。这里,我必须说,我每每在报刊上发表一篇小说或散文,哪怕是一篇不成样的小文,与兆通见面时或在互通电话里,他都要提起,说:你在什么什么报刊上的文章我看了,遂过奖之后给以热情的鼓励。可见兆通对我写作的关心,客观上又促进了我的写作。也使我认识到兆通在写作上没有放松,钟情于写作的心绪没有淡薄。后来兆通友被聘到一家报纸任副刊编辑,便又向我约稿,鼓励我反映新的领域的生活。从而使我在这家报纸发稿几十篇,扩展了我多年写作题材的又一领域。

在多年的接触中,使我认识到王兆通好友为人真诚坦率,善于交友。于我,兆通尤其一直成为我拙文之弦的知音。而我,获悉好友要讲多年散见于报刊的文章,来一次列队集合,使其在文学百花园里留存下来。不是一则当喜,再则当贺吗!




                                  走出安定门

一九三九年早春二月,北平,雄姿巍巍的安定门城楼,在沉沉的阴云下,显得格外凄凉和孤寂,宽厚的城砖缝里伸出的干枯的无名草,让寒风吹得瑟瑟摇曳,发出窸窣碎响,和着近旁的高压线的尖叫,宛若在倾诉着大地哀怨的心曲……

城楼下,路人焦苦奔波,牵着毛驴赶脚的,挑着柳条框卖青萝卜的,声声吆喝着“半空多给的”招徕过客的……。一辆半旧的人力车穿出城门洞,绕过箭楼,在一个用带补丁的破布支着凉棚的茶摊前停下,车上走下一位三十五六岁缠足女人,身边领着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她还没有站定脚,顾盼的眼光就忙着四处寻视,在那晨起稀稀落落的过往行人中,便看到也正焦急寻觅目标的留着平头的男人。她脸上即刻浮现出一丝踏实下心来的喜色,没错,那瘦高的身材,穿着青色长袍。他正是等候她的意中人。他刚要招手,男人已看到她了便急步走过来,近了,面对面了,相对看看。她看他脚蹬半新的千层底礼服呢青布鞋,又看到他右肩下的一个纽襻松开了,想替他系紧,但手动了动,手终于没有伸出去,只低声说:“你早来了?”

“到了一会了----我竟留神你们会走着出城,怎么洋车送你们出来的?”男人说着,眼睛贪婪地望着女人,悄声说:“你今儿个可打扮得像个过门的新媳妇了,穿的这么干净利索,只是应该在鲜红点。”

女人矜持地笑笑,禁不住扬手摁了摁使过桂花油的剪发,抻抻短大襟薄棉袄外套着的海昌蓝外罩,低头看了看散着裤脚的青裤,欣赏般地瞧着一双经过严格缠足透着拘谨而秀美的小脚,说:“看你说的,我是跟了你回家吃苦的,穿戴的那么光华,甭看老人说。”男人听着,心里滋润得像是听一台大戏高潮中最精彩的唱段。于是,又向前靠近一步,伸出两指从女人肩上掐下一根枯草叶,又掸了两下,没说什么。

女人弯下腰拉着孩子的胳臂,晃着说:“晚子,叫爸爸呀,叫,不是说好了吗?”晚子圆溜溜大眼仰脸一扫男人,没有张嘴,畏惧地一头扎进妈妈的两腿之间,老半天才抬起头,嗫嚅着说:“妈我喝水。”

妈妈顺从地走进茶摊,端起一个粗瓷蓝边碗,噗噗地在碗边吹了两口,吹去水面的浮土,又试了试凉热,才把淡而无味的大碗茶递到晚子嘴边。晚子喝了两口,又嚷我吃黑枣,妈妈又赶紧掏钱买了一捧黑枣,先捡了一个大个的在手心里揉揉,然后填近晚子嘴里,可晚子嚼了两下都吐出来,伸着舌头嚷牙碜,又闹着要吃冻海棠。妈妈嗔怪地用指头捅了晚子脑门子一下,却不违着他,赶紧买了冻海棠。而晚子仍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哇地一声哭了,老半天抽抽啼啼不止。而当妈的听着那断声断气抽啼,却真地委屈起来,立时眼圈红了,她怕男人看见,略低下头,又向远处看看,以尽力克制不让动情的眼泪滴下来。待他收回目光仰脸看了看男人。男人直直地站在哪里,表现出束手无奈,说:“他要什么就给他买什么得了,别惹他哭。”

女人从男人话里得到几分安慰,便说:“越宠他他越来劲儿,不出门时不这样。”

茶摊旁,苇席遮盖的棚子里,传出了“哞哞”的老牛叫,晚子止住了抽啼,脑子一下子拨愣过去看。那老牛黄褐色的毛戗戗着,皮已经很苍老,胯骨地方露出了发白的皮肉。全身似乎除了尾巴还在缓慢地摆动,其余没有动的地方。晚子一看它,它那本来无目的两眼瞪得圆圆的,此时仿佛转向了小客人。晚子惊惧地瞧着,慌乱地避开。

妈妈本能地用劲搂住孩子:“不怕,不怕。”说着,一手在晚子留着木梳背的脑袋上画圈地摩挲,嘴里 轻声念着:“划拉划拉毛,吓不着,揪揪耳,吓一会……我的晚子不怕,呵……”

这工夫,只听茶摊的主人向土屋里喊了一嗓子什么,便有一位中年汉子,用磁盘端出两个小米面窝头,递到黄牛的嘴边……

女人看了一眼那黄里透白的小米面窝头,万般不解,在这闹日本的大灾大难的年月,黎民百姓吃糠咽菜,拿共合面花生饼充饥,能有这么好的净米净面的吃食方圆能有几家?可为什么这以草为生的畜牲如此高贵地享用穷人的美餐?但是,她的惊异很快被板凳上落坐的众茶客低声述说,感叹,羡慕,相互咂嘴的举止所破解。

老黄牛,关于它的传说,早已在方圆百里传的家喻户晓。

传说,茶摊的主人原是一家很有钱的,当家的早夭,妇人守业,到了庚子那年,她唯一梦生儿子让洋人扔到井里,妈妈心焦,一头扎进井里。在井里,儿子骑在妈妈肩上待乡亲们得知救出母子,儿子露在水面得救了,妈妈溺水身亡。儿子悲痛不已,每年清明便扑到妈妈坟上整夜痛哭不止。年复一年,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待他成年以后的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城北奶子房有一养牛户,他的母牛一胎生下两头牛犊,那先落生的便是母亲转世。天亮一睁眼,他意会到这是母亲给他托的梦,便带上干粮,银两,照梦里所示一直往前走。是否到了奶子房还是过了奶子房,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一路打听,探问,果真找到一户养牛的,也真是在头一天生了小牛,只是一胎仅生了一头。于是他认定要找的就是这一家,便对养牛户道出了梦中原委,决意花大价钱买下这新落生的牛犊。不料,这养牛的受人撺掇,非大价不舍,这边是弃万贯不惜。结果买牛的变卖了三倾良田,十间瓦房,才凑够钱。牛领回家里,家业从此破落。他只好来到安定门外,在路旁搭了个苇棚土屋,摆了个茶摊,赚几个进城的过往庄稼人、苦力、拉车赶脚的小钱糊口,将养着这牛。这牛自到他家来,夏不见酷日,冬不受严寒,一年三百六十天,想卧就卧,愿站就站,自由快活,每天除了充足的上好的草料外,家里一日三餐,好歹不论,逢年过节更甭说,就是包顿素馅煮饽饽,也都要先用瓷盘盛出头一口孝敬牛……

缠足女人听着。其实,这久已流传的故事,她早有耳闻,不过此时此刻,又是亲眼看见,别有一番感受,好像得到了什么安慰,受到了什么启迪。她完全走进故事的深境,至到晚子磨着她闹,她才警醒地走出来。

男人站起来催道:“把晚子给我抱着,咱走吧!还有二十多里地等着一步步量呢!”

女人站起来,晚子说什么也不让男人抱,两手紧紧抱住妈妈的一条腿不抬头。妈妈只好蹲下,让晚子爬上背,负重站起来。三个人两双腿徒步上路。

身后,雄伟的安定门,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在为出城的母子送别。安定门外土路旁的铺面、做小买卖的渐渐稀少了,那招客的幌子,那带“茶”字的木牌,牌下那晒得发白了的红布条,还有修车门脸上那悬挂的旧车胎,大车店前头拴马桩上的麻绳……都在寒风中瑟瑟飘动,向着越走越远的母子频频相送,默默祝福……

遥路在前,缠足女人背驮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怀着生存的希冀和美好的向往,跟着男人一步步走向荒郊,而遥远的前面,是荆棘不容自身的荒丘, 是茅屋宽厚待人的所在?是光明,是黑暗?是人间天堂,是世上地狱?按时令已是春天了,可眼前一片灰蒙蒙,干枯枯,冷飕飕,不见一丝绿意,没有一点生气。在背阴处还残留着一洼一块的残雪。女人两只缠足支撑太重,走的出汗了,她不时把晚子往背上边颠一巅,借助巅起的动作轻缓一刹。男人很想分担女人的艰难,便伸开两臂插向晚子的两腋,可晚子蹬踢着两脚,哭叫着就是不肯离开妈妈的背脊。

女人说:“这是爸爸,让爸爸抱,好让妈妈喘口气呀。”然而,费劲耐心的劝导,晚子无动于衷,闭口不开,只用一双大眼睛窥视男人,之后,一驳头,又趴在了妈妈的背上,紧紧地搂住妈妈的脖子。

男人受窘显出几分难色,忙缩回手。

女人说:“还认生,熟了就行了。”

男人没有说什么,只微微皱了一下眉。

女人说:“小猫小狗还认人呢,这孩子不会老这么生。”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前边,目光极处,迷茫土色,脚下不知通向何处的羊肠小路。她也不知走出了多远,更不知路还有多长。只觉得苍穹下,仅有他们三个人两双腿在赶路,看不到人烟,听不见声响,她觉得倒也是叙述衷场的好时光,便说:

“我跟了你,不是图吃香喝辣的,就是想一心跟着你过日子,别看我脚小,干什么不怕吃苦受累,只是……只是我日后要是不能给你生个一儿半女的……”

“咱这不是有晚子吗。”男人接过话茬说“以后我疼他爱他,给他吃,给他喝,供他念书,他长大了不会没有良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嘛!”男人像在做保证。

女人心有疑虑,嘴上仍在说“我信你,你不会让晚子受委屈。可话说回来,谁身上的肉谁疼,怕就怕咱家里人多,孩子大点了拴不住时,有个招猫递狗淘气的,会惹人厌烦,让人生气,到那时……”说着,两滴泪珠顺着大襟滚落下来,砸在干燥的土路上,留下一窝潮湿的深痕。

背上的晚子喊叫要喝水。妈妈说:“忍着点,缺这么一口都不忍着,不经渴不经饿的,谁待见?”

“我去攥个雪球给他解渴----把他放下,你也歇歇。”男人说完便几步奔背阴的沟洼处。找到一窝残雪,轻轻刮去雪上的浮土,把雪捧在手掌上,边走边攥地返回来,把雪球捧到晚子嘴边。女人忙接过来,让晚子吃。

冷冷的雪球反冰热了女人的心,她眼前说看到的,胜过听到千言万语的安慰话,便立刻擦了擦眼,说:“我们娘俩遇到你这么个好心肠的,可说是前辈子没干过坏事……”

男人用力笑了一下,用手做了一个擦眼的动作说:“你别竟这样,咱是一步步往家里走,到了家要是让家里人看见显得不好。”

女人立刻擦干了眼强笑着说:“我这人心软,看不得小孩子受委屈,何况我是他妈妈,因为我从小就没有妈妈……”说着又起步上路了。

她说着,她知道,她从小没有妈,但也许她不知道妈妈生下她是得产后风死去的,但是他忘不了他是跟着爸爸,一年要有八个月呆在菜园子里,饿了吃生瓜,渴了喝井水,大一点了,就会拿着花铲替爸爸挡垄沟成了爸爸的园田助手。正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二亩菜园子竟把一个失去母爱的小丫头养育得俊俏,懂事,灵巧。可就在十岁那年,有一天,一个骑马的人跑进菜园子,叫醒了正在歇晌的爸爸,说要和喝井巴凉水,大热的天,爸爸看那人脸冒汗,嘴吐白沫,就爬起来,迷迷瞪瞪奔了井台,刚要放辘轳,那骑马的冷不防使了个腿绊,把爸爸驳进井里,而后把她放在马上,一阵旋风似地猛跑……后来,买到四牌楼一个胡同里。那里住的是一个开料器厂的老板。她就伺候老板娘。渐渐长大了懂得世事了,她常偸着和一个小徒弟说话,帮他打打钮绊,洗洗小褂。因为这小徒弟常在她挨饿时,偸着给她送吃的,有时就是一块烤白薯,可在她心里是一块火炭,感激他,说一辈子也不忘记他。后来,老板娘发现了,就把那小徒弟赶跑了。

小徒弟离开后,在门头沟当了煤黑子,背煤度日,可仍日夜惦记着她,常在夜里来到她门口,躲到没灯的地方等她,盼着能看到她。常常整夜地等着。这天,他等得又乏又饿,几次打开纸包,拿起一块蜜供头放在嘴边,可终没放进嘴里,他要等着她给她吃。就这样等,等,不知什么时候偎在地上睡着了。忽然他被人揪起来,他惊得拔腿就逃,可紧紧拉着他的人说:“你看我是谁,别怕。”他这才惊魂未定地揉揉眼,愣怔怔地瞧着她,当他认定眼前不是在做梦,便狂喜地攥着她的手,不说一句话,只急急地把她拉到一个墙角,才捧着她的手说:“我等你好苦哇,你看----我来一趟就用指甲在墙上画一道。”

她脸贴近墙一看,果然,那青砖上,画着一片片的长短不齐的指甲印。立时,在她的心上,燃起了激情的火苗,把两颗纯情的心融化在一起。这一道道指甲印,都变成一束束五彩线,把他和她的赤诚紧系在一起,分不开,打不散……。后来,生下几个孩子都没落住,只活下这个晚子。可惜,他俩没有好够,缱绻的情缕正日益深沉,他便在一次塌窰中葬身于地层深处,在黑暗中长眠。她得到信,扔下正给男人纳着的袜底,抱起晚子就往窰上跑,可是,无情的塌窰,沉沉的煤山割断了依依之情,她哭喊不见尸体,只见到处都是煤,到处都是黑,面对黑的世界哭了三天。她哭天,哭地,哭日后母子俩的生路,哭得窰主给了她比别的死难家属多两成的抚恤金,可她接过来转手就把钱一股脑给了一个哭儿哭瞎了眼的老婆子。而后,抱起晚子,神情木木的想赶紧离开这吞噬亲人的人间虎口。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粗大汉子追上来,非要抱走她的晚子,说他们掌柜的多给的两成钱不是填耗子窟窿的。她死死搂着晚子不放,那粗汉子撕扯地不松手。正在她焦急地愤然拉锯时,走过来一个留平头的男人,使劲一搡,义正言辞地问粗汉子是干什么的,粗汉子一时蒙怔竟松开了手。留平头的男人说:“人家的男人死在你们的窰上,你们倒趁危打起缺德算盘,你们还有人心吗?”

粗汉子说:“我们这是花了钱的,我们主家看上了这崽子有福相,想让他享福,将来当少掌柜的。”

留平头的男人对女人说:“这位大嫂,把钱还给他们吧。”

女人说:“我没有钱了。”

男人说:“他们没给你钱?”

女人说:“钱是给了,我不知道他们的歹毒。”

男人听后受了感动,竟慷慨地言明由他自己还钱,随具了保,才算了结。

…… ……

夕阳快落山了,女人述说着,两只负重的缠足跋涉着也贴近了她要奔的那个村庄。越往前走,她心里越不安起来,虽然那里有她跟着他过日子的家,可不知道那个家是什么样,她向往在那里有她一份用勤劳换取得舒心,她渴望在那里得到温暖三冬的良言,他设想在那里凭着自己善良的心烤热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她愿用大爱和遵从去孝敬公婆,她也希冀在那里忍耐任何困苦拉扯晚子成人。她构画着男耕女织的舒心乐事,以及在人世间一切应该享有的情趣和自在。此刻,她的脸上宛若春风拂过西子水面一样,显出静静的妩媚,透出欣欣的快慰,露出默默地喜色。

进庄了,在几间土屋的一角,男人站住,要去打开栅栏门,忽然对女人说:“待会见着妈别忙着坐下,要站在一边,甭看老人挑眼,记住了,要记住。”

女人说:“听见就是了。”

大概悄悄地嘱咐和答对惊醒了院里的狗。那狗惊炸地狂吠着窜出来,男人一句呵斥,狗的气焰低下去。但仍远远地冲着生人汪汪不停,吓得晚子叫着哭喊。这时,只见正房窗上的一块仅能露出一张脸的玻璃上,印出一张老妇人的脸,宽宽的脑门上均匀地布满步横纹,略憋的两腮,尖下颏。随着这张脸在玻璃上出现,是一声干咳,那还在汪汪叫个没完的狗,便驯服地应声而退,掉头走开,蔫蔫地连脖子一起趴在了地下。

女人如此最先领略了这个家的威严,再进入眼睛的是堂屋正中,供奉的那让炊烟熏黑了的佛龛,以及自尊自贵的香炉,锡质供器----擦拭得锃亮的蜡扦、灯碗等。

男人一挑门帘,进了屋先做了引荐,女人脆声叫了一声“妈……”跟着,作半蹲式请安。她记着男人的嘱咐没有坐下,却如等着发落一样站到了一边。

老妇人说:“以后就不要请安,这儿不兴这个,要学着拜拜----你身后藏着的孩子叫什么呀?”

“妈,叫晚子。”她看了看男人。

男人忙插嘴:“他是您孙子,挺懂事的。”

老妇人把脸沉下来:“是孙子,呵,也是吃饭的嘴吧!”说完,干咳了一声,便闭上了眼,进入修行的沉默状态。

男人示意女人给老妇人装旱烟袋。女人上前拿起那尺半长的铜锅铜嘴汗烟袋,拈好一锅烟递到老妇人手里。男人抄起火镰,打着火绒捻在烟锅上。

老妇人抽了一口,用力地----呸!地一声,一口粘痰吐在砖墁地上,问:“大媳妇呢?”一位矮墩墩的女人应声而入。“去----领这娘俩在西耳房住下,我要消停会了。”

男人对女人说:“这是嫂嫂。”

女人叫了声嫂嫂,又拎过晚子:“叫大妈,大妈好疼你。”

女人拎着晚子随嫂嫂出了屋没几步,就听身后传来厉声恶气的声音:“我要的是花红轿娶来的……我这家里不容这个野种。”女人敏感地一激灵,眼直直地一停步,她仿佛预感到什么,浑身一打冷战,而后,迈着沉重的两腿跟着嫂嫂奔了西耳房。

西耳房,因为有前面的西房房山挡着阳光,又黑又潮,霉潮味戗鼻,终年没有人住,土炕上铺着破席头,席头上堆着就棉絮,玉米核等。墙皮是黑的,顶棚上耷拉着秫秸棍和蛛网。独扇门中下方掉了一块板是一个大窟窿,用一个草袋子堵着,墙角处,耗子打洞倒出的土一堆堆浮摆着。然而,对此她没有怨言,没有嗔怪。她想有自己的男人在,她什么苦都可以吃她要用情理去感化任何对他有偏见的人。他按照嫂嫂指点,收拾她的宿处。夜晚她又得到嫂嫂送过来的一个浑身是油的瓦灯台,并按着吩咐省着用油,只用一根棉线捻点亮儿。

无月的春寒夜,天宇格外黑。晚子已经睡熟了,女人坐在炕沿上,不时用黄铜别头针拨一拨瓦灯台的灯捻,如豆的微光只照得眼前一圈亮,四周全然黑暗。

夜深了,女人心疼走了一天路的男人,盼他快快回到自己身边来,可是等的灯碗里的油干了,灯捻短了,仍不见男人回来,只听见远处夜猫子瘆人的叫声,也偶尔听到几声近邻的狗吠声。她打了一个冷战,感到一股寒气从脚根起窜边全身,她赶忙把晚子盖着的棉袄往上抻抻,掖了掖。鸡叫头遍了,仍不见人来。她不知道这会男人在哪,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她在焦急地等着,鸡又叫了,叫的东方渐渐发白。就这样,女人坐在炕沿上,两腿耷拉在地,等啊,等啊,等着男人,熬过了走出安定门后长长的第一夜。等来了又一个莫测的白天。

天大亮了,女人从门缝看见嫂嫂抱柴烧火,她便梳整梳整头,走出西耳房,想去上房去问候婆婆。缠足脚步轻,她迈进堂屋门时,里间屋大概不知有人进来,她听见里边在嘁嘁喳喳说话。她没敢往里走,就在她停住脚步的工夫,听到男人的哥哥说:“妈,起才,我已经叫人送到口外去顶我的差事去了……”女人心里往上一提,像突然停止了呼吸,她心想,难怪男人一宿没见面,他们为什么要把她的男人送往口外呢?口外是什么地方?她又断断续续听到“那野种,也不会让他白吃饭,您放心,再大点,弄群羊让他一赶,咱家不是又有了小扛活儿的了吗……”她听了,如五雷轰顶,句句扎她的心,忽然女人觉得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眼前发黑,两手赶紧去扶门框,而后,两手松弛,顺着门框出溜下来,摔倒在地……




                              老马识途拜年早

马,奔腾、奋进者的形象。是悬于我心房的一幅立轴,而军马,在我意识流里,一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仁义之师中的特殊一员。

一大早,山喜鹊在高高的枣树枝上,尾巴一翘一翘地喳喳报喜,也仿佛代表熬过黑暗日子的家乡百姓迎接包围北平的解放大军。进住我们村的大部队里的一个司务班,就住在我家的西房里。班里有一个马夫,饲养着一匹棕红色军马。

马夫是一位个子不高的年长者,穿的军服难说干净。头戴一顶东北军多戴的长毛棉帽。似乎他没有像连队战士那样的紧急操练和龙腾虎跃的活动。嘴里老是叼着旱烟袋。闲时,常把烟菏包递到我爷爷手里,说:“尝尝,没有几个津贴,买不起好烟。”爷爷也把自己的烟簸篓推到马夫跟前:“自家种的,抽。”他们交换着抽烟,说着家常话,亲近如一家。可马夫留给幼小年纪的我的印象却说不上好,他没教给我唱过“解放区的天……”也没摸着我的头叫过“小鬼”。似乎他的说与做都在马身上,马是他的影子,或他是马的影子。他遛马,给马备料、添料,喂马 饮马,给马梳鬃打扮。马,为有马是他事业和生活的中心。

饮马时,井沿的饮马槽冻满了冰,马夫就让马自己叼着水筲的横梁去井沿,饮过后,又让马叼着水筲回来且放回原处。这常常吸引着我们一群孩子看新奇。大概是腊八那天,那马正叼着水筲向井沿走,不知是那一个“淘气精”燃着一个铁杆鞭炮扔进水筲,嘭的一声闷响,马被震惊,扔下水筲,尥蹶子便疯跑起来,掀起土道上一溜狼烟,惊得路人惊喊却不敢上去拦截……

叫人更惊骇的是前方路边上有两个小闺女在玩儿“抓子儿”。此刻,若是从旁杀出一员猛将拦马,那准是孩子的救星,可是,奔马疯狂无阻越来越接近两个毫不知晓的小闺女,却没有拦马的英雄出现。马夫 心里十分明白,这里是刚刚解放的新区,真要出点意外,不仅对上级不好交代更会给翻身解放的第一个欢乐的新年罩上阴影。就在这时,马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黄铜口哨,嘟嘟嘟声声传出,疯狂的奔马居然随着哨声放慢了四蹄,跟着打着响鼻抹回了头……。此时,离“抓子儿”的小闺女仅有三四米远……。后来听说马夫急得吹起口哨,是训马出厩待命的信号,而响在此刻,虽然文不对题,可也竟使马以为哨声上是将要待命出出征的命令。可以说是马夫训得马遵守军中纪律,才使得避免了一次事故。当我爷爷知道那两个“抓子儿”的小闺女中,就有我的堂妹,便又是后怕又是感激,忙盛了一碗剩腊八粥捧到马的嘴边……。

几天后,部队开拔到离我家五六里地的北苑镇驻防。我对爷爷说我想那马。爷爷说“正月带你去北苑看秧歌,你又会看到马了。我还要把你姑姑给我的关东烟捎给马夫一把哪!”可是,没等我们去,正月初一大清早,我爷爷正在打扫三十儿晚上“踩岁”的芝麻秸,就听栅栏门外有咚咚的刨地声,爷爷打开栅栏门,门口站着的竟是人民解放军驻防时那马夫的棕红马,准是挣脱了笼头奔来的。爷爷摸了摸马头,马便咴儿咴儿打着响鼻儿,把头贴在爷爷的大襟棉袄上上下下蹭。爷爷急喊我说:“快,你不是想马吗?马给咱拜年来啦!”我看到,爷爷说着,两眼不住地向马的来路方向张望。我知道那是在寻马夫。




                               父母前 莫惩嗣

前不久,小区孟老太让“唉吆,唉吆,”喊叫的红十字救护车送上了医院的病床。缘是因为儿子痛打了儿子的儿子而引发。这事,在周围邻里颇有议论,有的说,那孩子该打。有的说,暴力施教不妥。更有的怨老人多管事,说“爹打儿,爱打打去,看着生气是自找。”我到曾任小学校长的朋友家串门,偶然提起这事,得到回应是六个字:“父母前,莫惩嗣”。

我以为“父母前,莫惩嗣”,很具箴言资格,旨在当着老人面的特定场合,搁浅了是非对错的实质,守护了情感上的领地,成为体现孝老美德的一捧温馨。

君不见,自古而今,老人对孙辈的隔辈人宠爱有加,是一种带有社会性的普遍现象。从传统意义上说,隔辈人出现,是家门添丁,传宗接代后继有人。从心理上说,隔辈人是老人视为自己生命继世的延伸,是心愿的安慰剂。从感情上说,或许隔辈人是老人从襁褓时就用辛劳汗液浇灌的希寄。尤是老人常常将隔辈人中的童稚,当作夕阳“喜剧”的“道具”,指望在空虚心灵里填补欢乐,凭借在精神世界中排解孤寂。使之在生活中充实情绪的兴奋点。早时,哪府上生了男孩,叫“弄璋”。“璋”,乃玉器。岂不知在一定意义上,隔辈人也是老人意识里的如璋玩具。不是有一句话叫“含饴弄孙”吗?“弄”是“拿着”,“摆弄”。可见老人对隔辈人绕膝视同享受甘甜,共为大福。若在老人面前,惩其隔辈人,必是打在隔辈人身上,痛在老人的心里,在情感上无异于对老人“爱物”的伤害,后果必将是不乐观的。

“父母前,莫惩嗣”,不是该惩不该惩的问题,是在敬老上,尤其在孝顺老人的“顺”字下,理应必须而为的问题。你看,一方是在老人面前,惩嗣动威,毫无顾忌;而另一方是老人不顾事实对错,一味对隔辈人袒护。矛盾如何化解?只好在非原则问题上,对老人不予叫真儿,免去凿细。大观园的贾宝玉挨板笞,老祖宗闻悉,未询挨打对错,便赶紧亲自前往阻拦且获胜。这不正是反映生活的艺术情节又来给生活作注释吗!

孟老太遭遇之例,在生活中并非个别现象,因此,吵吵闹闹打罗圈架的现象,时有耳闻。弄得家庭失却和谐气氛,尤是使得老人心情不舒,以至病倒,何苦呢?所以,强调“父母前,莫惩嗣”,非是放弃教育责任,其要义,在于提醒在尊老、孝老上,更多方面地沿着“顺”字的心理脉络去思维,去认识、去体会、去理解老人的心思、意愿,给力于老人开拓、构建、守护颐养天年的家庭和谐环境。这便是“父母前,莫惩嗣”,六字言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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